大寒
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。
他静静地躺在宫城深处那张锦绣堆成的大床上，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从自己虚弱的身躯里一丝丝地蒸发殆尽。几年前他就发现自己的右手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颤抖，最开始的时候，只是抄经时偶尔乱了笔迹。后来，想亲自焚香也难。他的牙齿松动，失去胃口，满桌珍馐，都无意去动。整个西苑像个怪兽，安静地蜷缩在玉泉山下，不怀好意地望着他，一直望着他。夜里从梦中惊醒，他仿佛看见这怪兽口中淋漓的血肉，一点一点地将一具残躯吞噬。走近去看，那道袍里裹着的人长着一张和他一样的脸。
那天起，朱厚熜开始频繁地失眠，阖眼就是梦，是憧憧的鬼影，活着的傀儡，和死去的魂魄。整个冬天，他迷失于这些光怪陆离的幻境，任道士们做了再多法事，也无济于事。嘉靖四十五年最冷的那个日子里，他又做了一个梦。他从这迟暮的皇帝的身躯中腾空而起，凭虚御风，飞回到他曾经渡过了整个少年时代的老地方。那时候的安陆是温暖的，生动的，鲜活的；在草长莺飞、落英缤纷的江南，他打马回府，看见院子里的新面孔，浑不在意地问：“你是新来的？叫什么名字？”
那少年有张团团的圆脸，穿着身半新不旧的王府下人的布衣，在马前给他磕了个头。“回主子的话，奴婢叫黄锦。”他大着胆子抬头看了看他，露出一个极微小的笑来，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堂堂王府的世子。“奴婢以后就跟着主子了。”
朱厚熜扬了扬眉，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低下头认真地看了那人一眼，仿佛看穿了四十多年的岁月。
那少年有双极好看的眼睛。一如当年。
